五月十五那是春天，D3上線，我說“噴不死它就成經(jīng)典”。不到倆月就有人捏著這句話來問我，很蛋疼。親，記性太好，這是劣勢，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你們這種倒霉東西必然會被追殺滅絕滴……其實D3的經(jīng)典，已在那場盛況空前的全球狂歡和無窮無盡的Error37中成就。而D3不會被噴死，它死得光明磊落自絕于人民，它死，是寒了粉絲的心，那些等待十一年之久的骨灰，噴得最狠。

此情已自成追憶，十一年前夢一場。

被誤解的天才暴雪

十一年前暴雪是天才公司，天知道咋這么有才。對天才總不乏誤解，比如天才從生下來起就是天才。其實所有天才剛生下來都顯露不出任何天才跡象，其主要工作，還是吃奶。“暴雪出品，必屬精品”的神話是靠WC2、SC、D2、WC3、WOW小心累積起來的，而神話覆滅，只需一坨來大姨媽的服務器。

玩家見過服務器傲嬌，一天傲嬌好幾次的，一次好幾個小時的，但D3這樣一天4次每次6小時的，不常有，也不該有。那時我講安其拉開門，勸玩家忍辱望D3偷生，至少暴雪沒學春運期間的某部門趁機開收費VIP專線。但隨后出現(xiàn)的全球聯(lián)網(wǎng)、BUG、外掛問題，無不證明暴雪存在客觀技術問題。天才不是做什么都天才，那是誤解，天才的生活技能點數(shù)往往低于凡人。暴雪的技術一直都不是強項，尤其是網(wǎng)絡——所有wow玩家都吐槽過可笑的暴雪下載器，大補丁更新比打BOSS還要命。

同樣，人們認為天才說的話一定蘊含著天才的智慧，其實天才的大腦很少浪費在說話上，造成的直接現(xiàn)象，就是說話不過腦子。比如D3上線之初，暴雪扯了很大一個淡：“D3煉獄難度難到你不可想象，半年內(nèi)不可能有人類能通關?！蹦苷f上名字的（非MMO）動作RPG游戲半年內(nèi)無人通關，這在世界游戲史上沒有先例，所以當時大家只覺得這話扯淡到不可想象。而事實上……

“圣光?。∧憧吹侥莻€通關的魂淡了嗎！”

開服不到10小時，4個沒長翅膀的棒子把普通大菠蘿砸了一地汁。聞訊玻璃那些渣只淡淡一笑。玩家吐槽煉獄難度太簡單，藍貼發(fā)言人Bashiok和Zarhym淡淡表示你們過掉再說，于是5天后歐服親女兒應聲通關。而6月19日HC（專家模式）首殺，著名藍貼發(fā)言人Bashiok打了最著名的一次臉。這里要特別提出表揚的，就是這位可愛的B叔。短短兩個月，自動、被動打臉的密度之大頻率之高心態(tài)之穩(wěn)定，百年不遇。我們愛他，我們每天準時準點，收看B叔打臉。他真正做到了“任君打臉千百遍，我待玩家如初戀”。他是一個高尚的人，一個純粹的人，一個真正的藍貼發(fā)言人。

誰殺死了迪亞波羅

半年和5天的差距現(xiàn)在看來簡直匪夷所思，無懈可擊，你完全不知道這話暴雪是怎么說出來的，大概也算個數(shù)學奇跡。暴雪肯定不是數(shù)死早，半年肯定不是/roll的，他們算的。但有兩個問題不在他們的計算之內(nèi)：技能BUG，人員調(diào)動。

什么游戲能開發(fā)十一年？只能是一度沒在開發(fā)的游戲。我們知道D2是北方暴雪那幫哥們做的，天才的性格，往往是有理想，但脫離實際。北暴雪造出D2這顆鉆石，真正大放光彩卻是在總部接手打磨之后。北暴雪單飛，做了Hellgate: london（地獄之門倫敦），這游戲讓他們賠光了之前攢下的老本，重組，做出Torch light（火炬之光）?；鹁嬷夂芎茫瑩Q個馬甲我們也認得它就是D2，不能不好。暴雪做D3是人現(xiàn)招墻腳現(xiàn)撬，又從wow組調(diào)去一批稀有精英。這批開發(fā)者多年前做過D2，又做了多年wow，他們用wow開發(fā)中總結(jié)的成功經(jīng)驗設定煉獄難度：“找一群骨灰玩家來測試，調(diào)整到他們認為難的程度，再翻倍?！?/p>

從數(shù)值上藐視玩家，是強權，是暴力，是被wow證實的絕對真理。wow早期有大量NPND（no patch no down）BOSS，比如奧羅和小克，最后都是被暴雪FD的。那是玩家的不可能戰(zhàn)斗，是個人技術和團隊配合無法彌補的極限。而要讓這些神一樣的家伙倒下，則只需暴雪下調(diào)數(shù)值百分比。這就是后來wow中泛用的百分比把戲，簡單，但絕對有效。暴雪用一個又一個的5%，賜玩家生，賜BOSS死。玩家因此感嘆“你過是暴雪讓你過，暴雪不想誰都別過”，暴雪也才有自信說出半年內(nèi)無法通關的豪言，他們相信數(shù)字的絕對力量。

但，靠數(shù)字取勝的，終會被數(shù)字打敗。對這類不講道理的BOSS有個專門分類：裝備檢驗BOSS。你穿白裝，它就是神；你穿神裝，神就是你。數(shù)字到了碾壓它們也不用講什么道理，farm難才是真的難。wow的裝備很像我大學班上的男生：本來數(shù)量就不多，加上質(zhì)量也不好。在固定物品等級的限制下，隨機有限，不可能爆出D3那種海景房，換言之，暴雪宣布同志們這個月戰(zhàn)斗力最多到5，那么沒人能到5.001。以數(shù)字控制難度在wow是高招，在不能精確控制玩家戰(zhàn)斗力的D3就是定時炸彈，而且暴雪運氣很好，炸得很快。

壓死駱駝的一根草

若沒有BUG技能原力護盾，按暴雪之前的構想，此時此刻D3貧農(nóng)大眾理應面黃肌瘦，穿很矬的裝，揍很矬的怪，撿比矬好一點點的裝，然后被路過的藍精靈做飄。假如GDP以這種龜速發(fā)展，那么半年攢夠通煉獄的裝備倒是有可能，可歷史沒有假如。原力護盾這個完全不帶階級感情的技能上線之初就有，雖然在頭一個補丁就被收拾掉，卻已幫助玩家跳過資本的原始積累，跳過羊吃人的悲劇，跳到迪亞波羅面前，迪亞波羅悲劇。

BUG問題是暴雪臉上的蚊子血，也是所有網(wǎng)游的，但歸根結(jié)底還是要不得的，卻又免不了的。天下皆知，在wow中不存在找不出BUG的戰(zhàn)斗，尤其是戰(zhàn)BOSS。歷代世界FD爭奪戰(zhàn)，那些全球最頂尖的公會也用過BUG，也用BUG過。但wow公會很萌，賣“研究利用BUG取得世界FD后向暴雪檢舉封殺該BUG讓別人不能用”這種萌，讓暴雪習慣被動處理BUG及其影響。因為wow的裝備綁定，不當獲利不能通過AH對整個游戲平衡產(chǎn)生即時全面影響，這些麻痹就這么大意。D3里AH對全局的影響就像我對暴雪爸爸的愛一樣紅果果，刷子們激情配合，全體玩家戰(zhàn)斗力增長失控，爸爸似乎對這樣的局面準備不足，或者毫無準備。

那位參與HC首殺的著名玩家Athene，他閉眼過煉獄所有BOSS的站樁DH，以及后來為慈善捐贈的4000億暗黑金幣，都在提醒暴雪錯在哪里。

這不是一連串的偶然，是必然，迪亞波羅的死，暴雪難辭其咎。BUG是技術問題，技術落后可以，落后未必挨打。但暴雪并不落后，他們有比數(shù)字更好的辦法控制難度，至少不是僅靠數(shù)字——那些想到在wow尤格薩隆戰(zhàn)用0~4燈區(qū)分難度、在FL守門人戰(zhàn)用隨機命中增加難度的天才們，據(jù)我所知，都還在暴雪。這絕非能力問題，有問題的是心，是7年在線經(jīng)營養(yǎng)出的“取巧”的心，讓天才不再誠實。不誠實就會挨打，哪怕你是暴雪。

俘虜玩家不是取悅

D3技術層面的問題，暴雪檢討過了；endgame的失敗，也承認了；偷懶取巧的問題，雖然沒提，但我相信他們知道，甚至很可能是明知故犯——短命就短命了，游戲都賣出去了，捏死我？也許暴雪自己都懷疑，現(xiàn)在還有沒有D2時代那樣坐得住的玩家。

玩家肯定變了，十一年下來什么都變了，除了大爺還是那個大爺。這點上次也說過，EQ（無盡的任務）時代的游戲算是極度壓榨玩家時間，所以wow嘗試大量減少浪費時間的設定，一度大受歡迎。但wow從vanila到TBC到WOTLK再到Cata還有即將推出的MOP，卻一再證明玩家的耐心正在飛速喪失中，而且越來越快。原本10分鐘的事情，現(xiàn)在8分鐘便能完成，那么一定有人要求5分鐘，一旦改成5分鐘，則必被痛罵3分鐘的事情為什么要多花2分鐘……改不改，改多少，應是開發(fā)者自己決斷，而非對玩家的過度遷就，玩家永遠欲求不滿。

D3最近的幾次hotfix都有取悅玩家的傾向，論壇上誰哭聲大按誰的改，順便得罪更多玩家。前陣子MF那個修改更夸張，居然丟給玩家5個選項，讓自己投票討論。這實在病的不輕，這是做噱頭，不是做游戲。要改就改，啰嗦什么。

其實不止暴雪，所有游戲制作商都在爭先恐后巴結(jié)玩家，把消費者調(diào)查當秘籍寶典，加上手游、頁游這類時間更碎、回報更快、周期更短的廉價游戲劇烈沖擊。單機游戲在快速衰退，大型豪華的網(wǎng)絡游戲也在快速減少，高成本高風險，反正玩家不會玩多久?！耙韵M為導向”撲滅了想象力和創(chuàng)造力，整個行業(yè)的思想在枯萎，于是暴雪更犯糊涂了。為什么說“于是”？天才并非事事創(chuàng)新，暴雪的長處也不在發(fā)明創(chuàng)造，而是在別人做過的事中找出適合自己的，并做得比別人更好。暴雪是采過許多花才能釀出蜜的蜜蜂，在百花衰敗后，無蜜可采，無蜜可釀，制作徹底失去方向，才會把玩家吐槽當救命稻草。

世界上99%的人都不知道他們想要什么，你問他們，問毛。

有所為有所不為

暴雪從不乏天才，風暴之子，Metzen、Mike Morheim、Jack Allen Brack、Robert Pardo，祖?zhèn)鞯?，自產(chǎn)的，撿來的，挖來的（Skyrim的作曲現(xiàn)在也在暴雪）說人才濟濟絕不夸張，但，還是不夠。以前暴雪出作品的速度有目共睹，跳票之神背后，是可以把成品徹底否決的堅持。所有天才，只集中精力做好一款游戲?，F(xiàn)在線運營中的游戲有三款，需要持續(xù)跟進開發(fā)。全新開發(fā)中的除了Blizzard All Star（暴雪dota）還有MMO游戲Titan（泰坦），很可能還不止。暴雪的人才儲備不足以應付這么多條產(chǎn)品線同時運作，不可能支撐起“杰作”的金線，也沒有哪個公司可以。在線游戲是死催，MOP趕工搶上線時最能看出勞動力不足，犧牲品質(zhì)，甚至不惜砍內(nèi)容，可同時，這讓另一些工作顯得怪異。

在Cata官方山寨了大量優(yōu)秀第三方插件：取代QH的任務提示，取代POWA的特效圖示，還有很多。誠然，官方插件更精美，但可定制范圍很小，而且暴雪也沒有關閉第三方接口，說取代其實根本沒有取代，玩家還是用已經(jīng)習慣的第三方插件。還有地下城手冊，集合了攻略、掉落、背景故事這些原本只能在粉絲站找到的資料，但每一樣都做不到粉絲站那么詳細豐富，反而讓他們自己每加一個新副本都累得要死。暴雪想減少玩家麻煩，誠心可鑒，但如果這些力氣用到制作真正游戲內(nèi)容上……暴雪說，我們做了，我們重制了整個1-60級地圖。這個浩大工程是大災變的精髓，業(yè)界良心，然而對于一個做了5年endgame內(nèi)容的游戲，對于一群85級的玩家，你在60-地區(qū)揮汗如雨……暴雪，你真是個好人。

其實D3就算沒有那些失誤，也不過是追平了D2，十一年，CPU從單核1G發(fā)展到多核3G、內(nèi)存從256M發(fā)展到16G，游戲卻沒有隨之進步，這實在說不過去。二十一年前，16位CPS基板成就了街霸II的輝煌，證明了硬件能讓游戲革命。今天，D3除了技能系統(tǒng)，就只有特效和畫面這些視覺系改進，這真讓人傷心。什么時候，不再固定明媚憂傷的45度角？讓視野可以自由轉(zhuǎn)動，讓身體可以自由飛翔，給戰(zhàn)斗加入更多元素，在場景跳轉(zhuǎn)外做出世界地圖吧，給我一個“大”世界，我相信D3其實可以做到更多，更多。

請畫出更多的天使

先后和兩個在暴雪工作的朋友聊天，兩人職位完全不同，卻不約而同吐槽起暴雪的消費者調(diào)查?！凹兇饫速M錢！”一個朋友很激動。

頭次聽說消費者調(diào)查是大學時讀奧格威自傳，興起于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在好萊塢電影業(yè)風行的消費者行為研究。奧格威不是奧格瑪，暴雪把消費者調(diào)查作為改進游戲的依據(jù)，這是科學精神，也是決定論。

考大學前一位給我補專業(yè)的退休西畫老師，是林風眠的弟子。我問老爺子，林風眠的弟子為什么學西畫。老爺子平時笑瞇瞇的，聞言肅然：“年輕，覺著西畫科學，國畫不科學。老了，明白了，越科學的東西，它就越不藝術，還是國畫好啊?！边@話我惦記許多年，一直記著，沒老就先明白了真好。

后來看阿城解釋愛情怎么來的，說人腦中三種化學物質(zhì)dopamine、norepinephrine和phenylethylamine，會讓性成熟的男女產(chǎn)生“迷狂”，使其天雷勾動地火產(chǎn)生攜帶自己基因的新載體，也就是后代。所謂“一見鐘情”，所謂“喜歡你沒道理”，所有沒有理智的狂熱的愛，都這么來的，但是無比科學，因為那是基因配對的結(jié)果，是百萬年優(yōu)勝劣汰的種族天賦。這讓我對人生有了新認識，原來那些苦苦思索“我愛他什么”的歲月都弱爆了！越浪漫的愛情反而越科學，太理智反而反人類?；蛟S那位老爺子也不是真明白，或許他明白，不告我。

所有劃時代的作品，都同時體現(xiàn)浪漫與科學，能成就這樣作品的，光天才不行，還必須有鐵腕，是暴君。沒鐵腕的天才容易被左右，會被玩家和股東埋沒，天才無用武之地。沒腦子的暴君更不行，那是SB，而且這類SB尤其多。天才的暴君，是有能力有自信，能堅定不移指明方向的人，這樣的人，可以叫Steve Jobs，也可以叫暴雪。是的，曾經(jīng)暴雪就是這樣，所以暴雪才是暴雪，他們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游戲中反復強調(diào)的“free will”的涵義。

消費者調(diào)查到底有沒有用，我覺得還是有，但不是給開發(fā)，而是給公關。讓玩家叫好，讓噴子閉嘴，讓天才做天才真正該做的事情。

19世紀英國畫家愛德華·伯恩·瓊斯爵士說，科學越是變得唯物，我越是要畫更多的天使。

我為什么要說這些

敲出第一行字時，我打算談談D3中暴雪的失誤，敲完第一段后，我感覺要說的不止這些。

好吧，我為什么要說這些話。

過去幾年里暴雪太成功，好話已聽得太多，壞話也聽得太多，無論好話還是壞話，對他們已經(jīng)沒有意義。只有一種話不會沒有意義，真話。是時候說說真話了，未必說給暴雪，說給股東不可能，所以其實還是給玩家的，尤其是那些和我一樣熱愛暴雪游戲的玩家。有基友問，你是怎么從一個暴白變成暴黑的？我說，對暴白來說我是暴黑，對暴黑來說我是暴白。我說真話。

即使現(xiàn)在，暴雪也是游戲業(yè)少有的天才公司，我對暴雪也始終充滿著期待。但我不必否定它的錯誤才能證明它是天才，天才不能犯錯，那是對天才最大的誤解。這篇文字我從頭到尾都在說暴雪的不是，這沒錯，因為給暴雪貼金的話可以在那四十多期魔獸X檔案中的任何一期找到，也因為我之前供職公司是暴雪的“杰出合作伙伴”，除了漂亮話不讓說別的話，可以理解為我在蓄意報復。我也確實蓄謀已久。但我的報復，只是說說真話。

我朝的網(wǎng)媒和網(wǎng)游聽不到真話，利益糾葛，大家都懂。但玩家連自己喜歡的游戲都無法了解的話，就太杯具。它好，我們知道；它的問題，也該同樣清楚。玩家允許犯錯，但對錯誤只有真正了解，才會理解，只有理解，才會有感情，才會一如既往地支持。玩家感覺暴雪存在問題，卻不知問題在哪里，道聽途說，人云亦云，不明真相就憤慨，不知所以就激動。猜測，誤解，失望，最后放棄。

做游戲要誠實，對玩家也要誠實，不誠實，就挨打。

啰嗦一句，贊揚=白，批評=黑，我一直不太認可這種分類。在我看來，惡意唱衰、捏造事實、聳人聽聞，這些才叫黑。像在下這樣誠懇地批評，即使見識淺薄批得不在理，也勉強賞我個噴子頭銜吧。噴它，是愛它，如果這游戲公司真的沒指望了，噴都懶得噴。

回首向來蕭瑟處，杯具，也無噴子也無情。